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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擂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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磨鋒臺以雲萊擂臺為中心出現了短暫的騷動。

十人皆失守,勝敗差不多定了,這關頭雲萊突然追加一個壓場的人,要麽是穩操勝券,要麽純屬自暴自棄。

到底是絕地翻盤,還是往自個臉上再甩耳刮子,其間關竅,難說得很。

經過場下時,守在鑼鼓旁的小童似乎呆了,白衣道人駐足,拿起他手中的金槌敲了一記,手腕輕擺,沒用力,軟綿綿的響聲傳開,如水波蕩漾。道人放下金槌緩步走上擂臺,鑼鼓仍不止歇,渾厚沈鳴源源不斷。

迎凡真人一手托著劍鋒,另一只手緩慢活動手指,牢牢握緊劍柄,慢慢後退拉開距離。此時鑼鼓聲還在,鳴出了別樣的溫和,沒有增強也無衰弱,聽在他耳朵裏,無疑是尖銳的警示,幾乎瞬間激起了他一直未動的殺氣。

“太樸魏迎凡,師承本宗宗主,座下行五,禦迎凡飛劍。請道友賜教!”

他緊緊盯住對面一抹白衣,頗為完整的一段自介從齒間蹦出來,白衣道人垂眸頷首,長發滑落肩前,含笑道:“雲萊客卿,與你是同輩人。”

鑼鼓異樣的嗡鳴持續了一刻鐘,擴至百丈,傳到其他方位的擂臺時,前來報信的弟子也到了。太樸擂臺上還餘下兩位守擂弟子,姜迎微正盤腿打坐,一個伶俐的小弟子無聲穿行到她身側,俯身密音入耳,姜迎微渾身一僵,登時睜眼,伸手攥起那名弟子的領口往外一推:“棄權!叫他棄權!”

弟子在面前陡然升起的劍威中抖成篩子,哆嗦道:“大,大師姐,沒來得及,雙方名號已報,這會兒該動起手了!”

姜迎微握劍疾步幾步,正欲過去探個究竟,卻被自家師尊姬章的當頭一喝:“迎微!”給止住。咬牙半晌,沒有走出太樸擂臺,只將那弟子揪過來:“如果迎凡執意不退,告訴他……不要讓那人踏出任何一步!不要周旋,不能硬耗!”

弟子懵了:“迎凡師兄只有纏鬥最拿手,那,那要怎麽打?”

“強攻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姜迎微不耐地將劍從右手換到左手:“可是個屁!”又很不給自己人留情面道,“強攻的話還能輸得痛快點。”

迎凡真人謹慎與白衣道人對視,試圖捕捉到對手在起手招式之前一閃而過的細微波動,但對方並無意跟他大眼瞪小眼,她的額發偏長,鬢發又沒梳到耳後,風沙沙吹過時常常遮去半張臉,絲絲縷縷,目光到底在哪裏沒個定論。

場上靜得令人發指,兩人衣衫飄動,帶動臺下修士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。

迎凡真人突然松手,低喝一聲:“去!”,劍染流光,倏地沖天,在半空中轉了個精妙的弧,一道疾馳的熒光降下,直取白衣道人的側頸!

太樸仙宗器修居多,而諸多器修中又以“劍”拔得頭籌,內門弟子的必備之物便是本命劍,配以入門功法“璞心劍訣”,不需靈氣便可騰空,因此又稱飛劍。

白衣道人負手站姿,沒有擡頭,肩膀一沈,飛劍走空。而迎凡真人在出劍的同時,腳底踏地,借力躍向白衣道人,劍通靈性,毫無頓錯回轉,被他握入手中,反手揮舞出一片劍影,璞心劍訣、瞬息步、醉光功法,太樸仙宗三大基本功用得紮紮實實,虛實相接,劍威具象成斑紋青虎,霍然長嘯,盤踞住整個擂臺。

方才的徐徐清風潰散,極烈的狂風圍繞擂臺旋轉,人影模糊。

圍觀的修士們不約而同探出半個身子,一開場就如此殺氣騰騰,而且後繼有力,縱然一擊不成,還有纏鬥的空間,完全沒有試水的過程,不知雲萊方究竟能不能頂住這一波攻勢。

雲萊砂宗主完全不管擂臺,閉目養神,隔壁桌案上的半瓣橘子被風吹得搖搖晃晃。

片刻後,這股劍威莫名其妙猛地收斂,收到一半似乎控制不住,停了一瞬,又洩洪似的向四面八方奔湧而去,刮得周圍一陣人仰馬翻。待眾人擋住這陣無妄之災,看向場上,白衣道人還站在原處,寬松單薄的白衣完好無損,在餘留的微風中拉出四方的線條。

鴉雀無聲。

她的一根手指點在了迎凡真人的眉心,一小滴飽滿的血珠緩緩從指甲下沁出。

迎凡真人倒提著自己的劍,這絕不是個正確的執劍手法,他沒管自己別扭的手,表情異常茫然,嘴唇微張,呆住了。

不遠處響起幾聲零碎的腳步,前來傳大師姐“強攻”之令的小弟子還沒跑到擂臺邊,見此情景,氣喘籲籲一閉眼,完了。

白衣道人放下手,食指尖一點血跡。

這身白衣太簡陋,沒有能裝雞零狗碎小物件的袖袋,只能撚了一下,道了聲:“承讓。”

臺下默然許久,雲萊仙宗爆發出一陣低低的呼聲,才有細細切切的私語聲,不光對雲萊擂臺的得失有了另一番預料,並且議論起雲萊仙宗這一脈相傳的做派——楚問寒把一個少宗主藏了十多年才重現於世,繼上次大會缺席後,仲砂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個不出世的高人壓場。

說到後來,也不知惹出哪裏的抱怨:“叫啥子雲萊,改叫雪藏好了,那麽愛藏著掖著。”

又過了好半天,迎凡真人才堪堪回神,看了看自己的手和劍,又後知後覺摸了一把自己的額頭,往後踉蹌退了兩步,並不下場,慢慢咬緊牙關:“不,我不服,你叫什麽?師承哪裏?用的是什麽功法?我要知道我是怎麽輸的!”

白衣道人笑道:“還是別了,知道太多不好。”

“那就再來!”

迎凡真人一聲大喝,手臂一震,身側閃過數道流光,再度向那抹白色沖去,整柄劍像是輕快的匕首在他掌心旋轉,行雲流水一般的快速與靈動,逐漸激蕩起一股勢在必得的鋒銳。撲面的勁風鼓起白衣道人的寬袖和衣角,也掀起額前耳邊的柔軟頭發,露出一張漂亮的臉,她好似腳下生根,站得不偏不倚,然而殺機近到眼前時刺了空,迎凡真人連人帶劍毫無征兆虛化穿過,隨即她一指點在他後頸,這次沒見血,輕輕點了兩下,放下了手。

坐席再度噤聲。

姜迎微向師尊請辭後趕來,與匆匆趕到的守缺子打了個照面,沒來得及寒暄,轉頭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。

風沙有聲,太樸五蒙的倆得意門生一時相顧無言。

此人是何身份,就算他們未曾真切見過尊容,也能猜個八.九不離十。

“我以為‘步步成陣’便是登峰造極,今日看來,是我妄言了。”守缺子在風帽下悠悠吐出一口氣,雙眼顯出瑩白的光,“陣即規則,於她而言,無需算籌無需紋路。由心念而生,由心念而動……”

姜迎微不擅陣法,擡起下巴指向臺上,問道:“她布了什麽陣?”

“我數不清。”

“你若踏入那擂臺,置身其中作生死困鬥,有幾分把握生還?”

守缺子沈默良久,才用氣音答道:“絕無。”

姜迎微果斷點頭,翻手拔劍,劍光疾閃,肩甲流淌鐵光:“我去陪個罪,順便把那找死的東西拎回來。”

擂臺上初生牛犢不怕虎,迎凡真人孤註一擲,輪劍再斬,帶動流動的空氣,是形似“抽刀斷水水更流”的一招。然而還沒困住對方,磅礴的壓迫就徹底凝滯了這片空間,迎凡感覺自己像是被掐住脖子,呼吸在一瞬間被抽走,手腳酸軟,劍當啷落地。

突然,從天而降一把長劍格住了那股重壓,隨即不斷的變幻,快到目不暇接,細微的震動中使出千餘招,每一次變動都削去一分壓迫,這樣樸實無華的手法,能用到如此程度的,唯有將“璞心劍訣”修到歸真境界的太仆首席弟子。

十息功夫,兩千八十餘招,重壓驟減,緩緩歸於無,得虧於白衣道人中途收攏手指,姜迎微方能喘一口氣,不顧汗濕的鬢角,抱拳道:“多謝……道友。”

“客氣。”

姜迎微腳跟磕在地上脆響,衣物邊角都收攏入鐵甲,渾身堅實如鋼鑄壁壘,扭頭冷冷道:“給老子滾來,態度端正的認輸。”

迎凡真人楞了一下,徹底崩潰:“大師姐我不求贏,我不求……我只是不明白怎麽輸的,我只想知道她做了什麽。”

姜迎微飛劍入鞘,二話不說替師弟低頭告罪,五指鎖緊迎凡真人後領,將之硬拖下去。拖到一半迎凡突然握劍向上橫掃,勢如破竹,趁他師姐放手之際,在地上滾了個圈,又回到擂臺中心,不屈不撓求個答案。

他眉心的血擠出來,淌過了鼻骨。

白衣道人低頭撚手指,半晌嘆了口氣:“算了。不過你以後刨根問底的習慣改一改,不是每次都能活著遂願的。”

話音剛落,場外的守缺子立刻伸手掀起風帽,露出一截短茬的頭發,全神貫註盯著擂臺。場上層疊交織的無形陣法開始在一只手中清晰,密密麻麻,猶似數萬張羅網鋪就而成,它們每分每秒都在移動,遵循最基本的規,匯聚分裂,連接斷開,生生不息。

姜迎微抱劍的手臂逐漸僵硬,她的五師弟還困在一無所知的年紀裏,有資格膛目結舌:“這、這是什麽?”

守缺子看著,反而平靜了。

四大仙宗年輕一輩的天之驕子,這一代簡直跟竹筍一樣參差不齊。幸而仲砂提前繼位,奔波於宗門興盛與權謀之間,於是之後幾百年光陰,她引領起獨屬於九天鳳凰時代的光輝淡去,從她手指縫裏剩下的歲月,終於讓沒有“人上人”壓著的他們躋身而上,奪回了本應雨露均沾的風頭。

但心有不甘,對自己的不甘。

勝者退場,將輝煌施舍予敗者,嘗到自欺欺人的短暫欣喜後,才切身體會了一種漫長刻骨銘生的折辱,恍然意識到,半生驕傲竟被“屈而次之”四個血字,割得支零破碎。

他黯然喃喃:“時無英雄……”

白衣道人嘴角噙笑,手掌輕描淡寫往下一壓,地面崩裂,蛛網般的縫隙登時蔓延五十丈。

——乃使豎子成名!

三萬六千多陣法升起現形,疊起來足有半人高,沒有一絲殺氣,安安穩穩運轉,光線密集到窒息。白衣道人視若無物穿過所有陣,十方道鞋嗒得一聲踩在臺階上:“意圖奪雲萊場子的道友,請隨意。我把陣放這兒,圖個省事。”

她將一側頭發往耳後別了一下,踩著軟和扁平的鞋走下擂臺。

再次經過鑼鼓時,突然有人叫問:“閣下是雲萊扶植的新一代弟子?”

“不是。”白衣道人稍作停頓,“我單名一個銹字。”

交頭接耳聲不絕,待眾人意識到那人究竟是誰時,全場嘩然。

除去銹祖,也沒得旁人了。

少時借“飼祖”之名,在六合散修中掀起軒然大波,三度清洗封煞榜前二十兇邪,未嘗敗績。迢遙境之爭,隱沒八十年,後跟隨師父塗山九潭玄老,用首徒身份入主玉墟宗離兌宮。數年深居簡出,私下卻與“雲萊少主”仲砂、“鬼中幕僚”江訪安、“餘情公子”殷錦、“三途山主”賈沛等大能修士皆有交集。不久後於三途渡河殺六合堂五堂主不知所蹤,再次現身世人眼中,便是緊接著玄老成功飛升,那場驚世駭俗的“銹祖叩天”了。

之後,因“哀慟過度”隱居玉墟宗金籠峰,不問世事長達五十餘年。

五十年後雲萊宗主仲砂秘密發動第二次“叩天”,翌月法銹出山,年齡不足千,卻憑“焚天之戰”的戰績受封為老祖,名號單字一個“銹”,世稱銹祖。

那時她的師門雕弊,撐起偌大一個離兌宮的只剩三師弟衛留賢。銹祖於出山十日後正式將“代宮主令”轉授玄老座下三弟子,並留下一方銹祖金印。

此後,銹祖行蹤莫測,有傳聞她足跡遍布三途山、四野門、五苦谷。深知“八荒”內情的仙宗掌權人和六合堂堂主派出大量修士搜尋她的一舉一動。

所有人心知肚明,經歷“叩天”的銹祖,再不是那個闖南走北散漫執棋的少年人。

五蒙宗主吳忱子曾望卦興嘆,若非是不可變更的“道中天子”,托生凡胎做個“人中國士”也綽綽有餘。

世事如過隙白駒,雖為同輩人,卻是不同面貌。面對這個大乘期修士須嚴陣以待的大人物,姜迎微沈默退出擂臺,不忘事先一腳將師弟踹下去。

然而她剛走出幾步便被叫住了,驚疑不定轉身,見到法銹負手側目,某個雲萊弟子往前奉上一封青藍色的帖子。

帖子正中縷空雕飾太樸的圖紋,色澤陳舊卻邊角如新,顯然沒怎麽打開過。法銹從弟子掌中接過:“令師上奏八荒殿的東西,稱自己舊傷難愈,壽數將盡。”

姜迎微瞳孔微縮,疑慮未起,已轉為心驚肉跳。

——天子不直接召見宗主姬章,而是與她言說,事必有異。

法銹指腹摩挲了一下帖子,笑道:“令師欲飛升否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“時無英雄,使豎子成名。”——《晉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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